春节期间,作者小林回到了江西老家,一座以钨矿闻名的三线城市。城里新开了几家综合商场,但人气并不算火热,过去这几年,几乎每年都有约80万人离开这座城市在外漂泊。留下来的人们津津乐道着城里的事业编,历史老师已经卷到了985博士的学历。
机缘巧合下,他在烧烤店和几个外卖小哥吃了顿饭。显然,他们不拥有城里人人羡慕的“稳定生活”,但他们的收入,又能稳超本地平均4000多元的体制外月均工资,甚至月入过万也不在话下。
和小林吃饭的这些骑手,有人当过老板,有人读过大学,这座城市过去十年间的起起落落,也印在了他们的人生选择里。在拉下面子送外卖之前,他们也曾想过找一份“正经”工作。但在写字楼里转过一圈后,他们告诉小林:“送外卖,是这个城市唯一能干的活。”
“我送外卖的时候,这里的办公楼都去过了。不是直播公司,就是做客服,还有就是催收的。没了这些公司,这些办公楼得空一大半。”小波发出了这样的感慨。
小波今年24岁,已经有了4年外卖骑手经验。他还记得20年刚刚开始送外卖的时候,一单有8元,21年6.5元,22年5.7元,23年4.8元,到今年,他送一单就只有3.8元了,而且每天就吃饭的时候单多,其他时候都要抢。
他现在跑的是“众包”,也就是接散活,只要下一个APP,就可以成为外卖骑手了。“专送太麻烦了,和上班一样,你的头盔里有芯片,走出片区要扣钱,要穿工衣,而且一个月只休三天。”刚离开老家时,小波也干过专送,据说以前每小时还有15元底薪,但等他去的时候,已经彻底错过了。
在送外卖之前,小波读完了大专,学的汽修专业。他曾去县里的一家4S店实习了半年,他这样描述那半年的生活:“一个月工资1600,每天早上8点上班,6点下班,但通常要开会到10点,听领导训话,说着感恩语录,还要跳抓钱舞。每天给车换机油,全身都脏兮兮的,女朋友都不愿亲,老员工还会欺负你,什么脏活累活都给你干,然后他在旁边看。”
半年实习结束,小波立马跑路了,暗暗发誓:“再也不想做这行了。”他带着身上最后的500块钱,孤身一人来到城里,看到专送站点给新外卖员免押租车,还有免费的宿舍住,他没有做什么考虑,直接投身外卖行业。
专送要求一天最少送18单,小波属于最“摆”的那一类,一天就送18单,多一单也不送,剩下时间就蹲在一个不会派单的角落玩《王者荣耀》。做专送的那三个月,他每个月可以拿到4000多元,是在4S店做学徒月薪的3倍。
后来他辞职,去做了众包,每天中午晚上饭点送一送,哪天不想送偷个懒也行,一个月也有4000元。但是因为单价下跌,他的收入正在慢慢减少,去年一个月还有3000元,现在一个月他只能拿到2600元了。
不送外卖的时候,小波就把前一天收到的配送费提现出来,去网吧充100网费打游戏,再点一份猪脚饭外卖,一直打到晚上等女朋友下班接她回家,这是小波最享受的时候。当问到他为什么每天不多送几单时,他摆摆手说:“那就和上班没什么区别了,做这行最主要的就是自由。”
而且他觉得自己还不是身边外卖员中最“摆”的那个:“有好多人啊,送一天外卖,拿到200块钱,就去网吧玩三天,没钱了再来送,不知道那些人怎么想。”
小波认为是自己没成家才可以这么轻松。家人曾经给他找了一份工作,是卖保险的销售,小波不愿意去;家人又建议他在城里做一名公务员,进体制内,但小波笑笑说:“我怎么可能进得去?”
小波的女朋友和他是大专同学,就读于会计专业,现在在办公楼里做客服,月薪3500,月休3天,工资每个月25号才到,相当于白押1个月,还会被莫名其妙克扣。
小波还记得,他看过女朋友的工资单:“忘记打卡3次算旷工,旷工三次扣一周工资,就这么一份3000块的工作,经常忙起来搞到晚上2点,还因为没打卡一个月扣了800块钱,真的是瞎搞。”他觉得写字楼里的工作远不如送外卖划算。
有了一些积蓄后,小波也考虑过换一份工作,前两年城里来了几家上市企业,工厂的招聘广告挂满了街头,他便想着去工厂打工,但是在心里打了一番算盘后,还是放弃了:“进厂每天干12个小时,一个月最多也就5000,还要看线长脸色。”
要送到什么时候?小波也没有想好。他对未来还没什么计划,他也不打算存钱,因为存钱每天就要多跑几个小时。“什么时候不想送了就不送,但也没什么好做的,看到时候能不能创业吧,能当个老板就好了。“
看着连年走低的单价,小波也明白,现在做这行的人是越来越多了,不乏卧虎藏龙的。他送外卖认识的朋友连哥,就是个小企业主,以前手下管着二十多号人,这种经历,让小波羡慕不已。
2020年,有平台统计,当年上半年新注册成为骑手的100多万人中,有13.8%是小微企业的创业者。如今四年过去,又有不少人为还债和谋生,选择加入外卖行业,连哥就是其中一位。
连哥送外卖的时间也不长,到现在也就4个月,但他干得很拼,每天早上8点送到晚上8点,一个月可以拿到1万元左右的收入,大部分收入都去还了债。
在此之前,他是一家工程公司的老板。因为疫情收不到工程款,到23年上半年终于撑不下去了,连哥亏损了50万,父母帮他还了30万,剩下的让连哥自己还。在家休息半年后,连哥买了一辆电动车,开始了外卖生涯。
很多曾经当老板的人,一开始做外卖小哥,都是有点犹豫的,更何况连哥的父母都是体制内职工,要是有天碰到熟人:“那就太丢人了。”
在送外卖之前,连哥在招聘网站上看了不少工作,结果让他傻了眼,招聘页面里一个“正常”的工作都没有:“我都35岁了,做客服都不要我。要不然就是什么人都招的公司,比如去直播公司,帮女主播和大哥在微信聊天骗钱;还有游戏公司,做游戏托,也是骗钱;还有催收的,天天发短信去骂人,恐吓别人还钱……思来想去,还不如送外卖体面。”
小城不大,连哥又是本地人,送外卖对他来说是轻车熟路。他每天主动抢单,一条路顺下来,45分钟可以跑完6单。除去休息时间,他每天跑90单左右,年底直接还了朋友3万欠款,这个收入,已经超过这座城市绝大部分工作了。
收入飞升的连哥也不觉得这份工作丢人了,甚至每天自动扣3元的保险费都让他感到满足。有一次,连哥逆行被撞伤了,因为腰疼去医院拍了片子,这下保险起了作用,几百元医疗费都是全额报销的,这让他感到惊喜:“在这里,哪能找到那么好的工作?”
就算有人诟病送外卖不签合同、没有五险一金,连哥也要开脱两句:“这个地方哪有交五险一金的公司?而且就算签了合同,还不是和废纸一样,就像我曾经接的那些项目。”
连哥用“进大厂”来比喻在小城市从事外卖员的工作:“就和现在网上说的进大厂一样,现在小城市除了送外卖,哪里还有机会接触这种大公司呢?”一月份,这座小城时隔二十年下了场大雪,连哥偷懒了几天,只配送三餐饭点,一个月也拿到了6000元,他特别满足:“这个城市除了公务员,找不到这样的工作了。”
连哥在小城里生活34年,目睹了城市经济的巨大起落:“我刚毕业那个时候,11年,一心只想搞钱,所以去做过销售。后来到13年,城市房价暴涨,几年时间同一片区域从三千涨到一万五,你说那些从县里来的小伙子,原来还有点动力在这里安家,现在房价物价这么贵,工资那么低,谁还愿意好好生活?不是过一天算一天?”
他也理解了为什么像小波这样的年轻人一点动力也没有。“在这个城市,一个月能拿到1万5的,就是那群中年人。”要不是上有老下有小,哪有人能这么拼。
根据2023年《中国外卖骑手职业群体调查报告》,31-45岁外卖骑手占比近45%,还有37%的外卖骑手每天工作超过10小时,工作压力很大,但是月收入超过1万的外卖骑手只占了2%。
钟叔是85年的,明年就满40岁了,他和连哥一样,因为还债送上了外卖,每天骑车送14个小时,一个月能拿1万2千元的收入。
钟叔来小城漂了15年。2009年他刚出县城的时候,在电器公司帮人安装空调,一台安装费100元。工作三年后,他想着要学门手艺,便去学了厨师,熬过了月薪800的三年学徒生涯,又做了三年厨师,2019年,他在市中心最大的商场旁开了一家小酒馆。
当老板后,钟叔的生活有了很大起色。那会因为封城,大家都出不去,酒馆的生意反倒越来越火,每个月可以分成一两万元。钟叔颇为得意,在开发区买了一套房,每平1万元,月供5000多,他只后悔自己怎么没早点买。
一年多前,钟叔想要扩大经营,砸了34万把旁边的店面也盘了下来,结果没想到疫情放开后,小城人口迅速减少,生意一落千丈,直到2023年6月关门,钟叔欠债了50多万元,加上买房的房贷,一共欠了120多万。
关店第一天,钟叔脑海里就迅速开始计算:“到底是去送外卖还是跑滴滴呢?”后来听朋友说,在小城跑网约车,租车一天200元,充电一天40元,相当于每天一睁眼就欠了240元,每天开12个小时月底只能拿4000块。钟叔二话不说注册了外卖APP。
钟叔有一个女儿,已经上初中了,妻子在厂里流水线元收入,钟叔盘算着,自己一个月还债都要还1万,每天得照着100单跑才行。第一个月,钟叔每天从早上7点就起床,送到晚上10点,拿到了1万元收入。
在他看来,这还不算很多,钟叔认识一个每个月可以跑1万6的同事:“那个人可装逼了,每天跑完外卖都要在群里发,说今天送了多少,有没有人比他多?”后来他们才知道,这个同事98年的,家里已经有3个小孩了,老婆没工作,自己一个人在城里跑外卖,租的都是350一个月的房子,一个房间除了床就是厕所,“那么拼都是为了家里。”
关店的时候,钟叔买的新房子还在装修,他曾幻想着自己的新家是欧式风格,门口放一个书柜,要有好看的餐桌和52寸大电视,但如今负债累累的情况下,他不得不用3万元就把房子装修完草草了事。
过年这几天他也不敢休息,一天跑了800元,但钟叔还是感觉到压力很大,为了省钱每天连肉都不敢吃,只能在小面馆吃一碗4元的拌面和两个包着腌菜的米果,填饱肚子就行。
以钟叔目前的进度,最少还得5年才能还清做生意欠的债,那时他就要45岁了。我问他怎么不找个厨师的老本行,多少安稳些,钟叔只给了我一个理由——养不活家里。
他完全理解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宁可送外卖也不愿意去学一门手艺:“学厨师很累!你要找一个好师傅,要带家长去,要和封建时代一样给师傅磕头,逢年过节还要送礼给红包,就这样每天还要工作12个小时起步,什么脏活累活你都要干,下了班别人休息你在忙。”学成后当厨师的工资也不过5000多,在小城如今买房都买不下1平米。
“更何况,现在很多地方都不用厨师了,餐厅都有预制菜,很多技术行业都会像厨师一样被淘汰。”钟叔打算送外卖送到把开酒馆欠的债还完,再考虑别的出路,他感叹道:“学一个东西那么久,到头来,可能还不如送外卖。”
《中国外卖骑手职业群体调查报告》现实,曾有25%的外卖骑手遭到过客户打骂。送了五年专送的小泽表示,送外卖,其实也有人情世故。
小泽是专送站点里的一个组长,2018年,他刚开始送外卖没三个月,就被提拔到了这个位置。“可能是我长得帅吧,差评率和迟到率都很低。”他调侃道。更主要的是,他送了站长一个5000元的红包,每逢节假日还会站长送一些礼品。
当上了组长,手下就能吆喝四五十人,每个星期还能有500元奖励,一个月就有2000元。每个月,小泽都会从奖励里分给站长500块,让站长手动派给他一些“好单”,好到几百米距离就可以一次派送5、6单。他每天从中午12点开始,送到晚上8点,不多干,一个月也能拿到5000多元收入。
除了站长,客户和商家也是外卖骑手要联络的人情关系。小泽将自己的角色称作“夹心饼”,意为夹在商家和客户中间,每次出现问题,吃亏的都是自己。
送外卖五年,小泽碰到的奇葩商家和客户数不胜数。有人电话打不通,小泽把外卖放到门口,结果接到投诉,“放在地上我不吃”,罚了500元。还有最近一次,他去取一个炸鸡,硬生生等了25分钟,直接拖到单子超时,小泽举着手机抱怨,商家直接丢了30块钱给他:“够你赔给别人了吧。”
社会地位低,是外卖小哥对于这份工作普遍的评价,商家、客户、小区保安都有办法找他们的麻烦。小泽希望自己能看起来体面一些,他戴着黑框眼镜,每天早上都会用洗面奶洗脸,和其他邋遢的外卖骑手看起来不同,小泽走到哪里别人都说他斯斯文文的,像个大学生。
事实上,小泽线年,他从本地的一所二本大学毕业,学的是英语专业。他也找过工作,在城区办公楼里找了一圈工作,傻眼了:最合适的岗位是一家电商的英语客服岗位,“每天晚上上班,昼夜颠倒,月薪5千”,在这个城市已经是高薪职业了。
他找遍了全城,面试过文员、自媒体博主、广告文案、英语教培,甚至去尝试过游戏陪玩,“都是单休,月薪平均3千,好多都要加班。”在家乡这座小城,有学历也不意味着能找到更好的工作。
只有一次,对方在面试时用“轻快”的语气表达了对他学历的惊讶:“原来你是个本科生啊,怎么想要留下来?”
这是一家金融公司,业务也跟当时很火的“区块链”挂钩,小泽想这行也许来钱快,就入职了。上班第一天,小泽才明白这家公司真正是做什么的——打电话给陌生人推荐股票,然后添加微信,再冒充美女推销公司的虚拟货币。干了半天,小泽就跑路了。
他起了去大城市工作的念头,但是父母不同意,认为去北上广漂都是“家里没关系”的人不得不选择的下等方案。小泽的父母是做生意的,家里没什么经济压力,只想让小泽出去找个工作,别在家里成天打游戏上瘾。小泽不想去办公楼里上那些“脏”班,不得已,他只能去送外卖了。
小泽老家所在的江西,至今仍然是人口流出的大省。作为一个全省只有一所211大学的省份,2019年,江西因文科高考分数线分上大专”成了网上经久不衰的地域笑谈。
对于缺乏学历和技能的县城青年来说,去县城所属的上一级大城市送外卖,已经是他们能看到的最好的路。“除非你去大城市,现在打工是真没有前途了。”
小泽正计划着,通过送外卖攒下一笔资金,让父母看到他的能力,好回去接手家里的生意。“你说在这里,平均工资3500,房价那么贵,想工资高点除了送外卖我真想不到还能做什么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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